文/ Sebox
專訪林書宇導演之前我剛好看到了他新書
〈你走了以後,我一個人的旅程:林書宇的百日告別〉的序,講述著他在妻子過世後到了約好但沒成行的北海道,在那個滿佈烏雲卻不下雨的經典台北午後,我似乎更能理解《百日告別》裡的許多細節,寫實但隱晦地討論著人對於死亡、失去的處理方式,繞了一個圈把最真實的自己交付於作品當中,才讓《百日告別》平實卻格外地感人。
我想關於離別每個人都有很深刻的感受,是什麼樣的動機會想要拍攝這部電影?有沒有一個關鍵性的原因呢?
其實一開始寫作的時候,我沒有想過它會變成一部電影,那時候只是覺得我需要把它寫出來,這就回到我在
臉書上寫過的一段,那時候在作七的時候我看到一位中年女性,是他讓我有那樣的想法把它寫出來。在那段期間其實我常常試圖把自己與世界隔離,我會戴著耳機聽不一樣的音樂,而百日那天早上我看到一則新聞報導,一個知名的美國攝影師 Harris Savides 過世了,他曾經與葛斯范桑(Gus Van Sant)、蘇菲亞柯波拉(Sofia Coppola)、大衛芬奇(David Fincher)等人合作過。那天我坐上下山的巴士,耳機裡就放著他與葛斯范桑拍的
《痞子遊沙漠》(Gerry)裡面的配樂,是一個作曲家 Arvo Pärt 寫的〈Fur Alina〉。我就聽著這首曲子,跟著巴士開下山一直繞來繞去,看著那些光影飄來飄去,想像著如果那個中年女人也在車上,我們會聊什麼?好像什麼也都不會聊,因為他就是那個「最熟悉的陌生人」,即便什麼都不說,但在這個當下他是最能夠了解我所經歷過的一切,而我雖然不會知道他怎麼想,但我知道他這一百天是怎麼度過的,有多麼辛苦。想像著這些,聽著那首曲子,腦海中就開始產生了畫面,我好像跳脫了這部公車,在公車的後面看著這個畫面,而那個畫面也成為了這部電影的最後一幕,整部電影也從那個最後一幕才開始發展兩個人的故事,他們如何度過這一百天,那是決定我開始寫這部電影最關鍵性的一刻。
在寫作劇本的過程中,多少會有支持與反對的聲音,畢竟這又牽涉到與你的真實人生有關係的人、事、物,有沒有什麼比較深刻的事件,是讓你受挫或是更幫助你往前的呢?
應該是說我開始寫這個劇本的時候,我就知道我不是要寫自己的故事,可能會是一個與我的情感、經歷類似的故事,但當我給予角色不同樣貌的時候,他會往哪個方向走,那就與我的人生不一樣了。所以我沒有太擔心說會寫到我生命中的哪一個人或是把朋友寫進去,當然實際上也沒有這樣的狀況。不過我確實不敢讓我的家人知道我在寫這樣的一個劇本,他們是到了優良劇本得獎不得不公開的時候,他們才知道我寫的是這個故事,如果他們知道我在寫這個故事的話,他們一定會很擔心我,他們會覺得我是不是真的還要重頭經歷一次。很多人從外面看可能會是這樣,但身邊的朋友們是支持我的,即便沒有太多人知道我要寫這個東西,但像我的製片蔚然、鄭有傑導演,還有豆導鈕承澤,他們知道之後都是鼓勵我的。他們認為如果當下我有那樣的情緒,想把這個東西寫出來,那就去寫吧。不過確實到了劇本寫完之後,又回到朋友們的關心大於創作本身的時候,像是有傑就有問我是不是一定要拍出來,曾寶儀也有問過我,他們會擔心我寫完了要拍,又要再次重頭經歷這一切。
在電影裡面石頭與嘉欣有各自療癒自己的方式,那麼導演你自己是透過什麼樣的過程,才讓撫平自己的創傷呢?
其實在做的當下並不會意識到這是一種自我療癒,身為一個創作者,我的腦袋、我的心裡面當時就只有這個,所以我沒有辦法做其他的事情,如果我要做其他的事情,這件事情一定要先做完我才能繼續。在某種層度上我這樣的作法跟電影裡的兩個人所做的選擇是一樣的,嘉欣要去走完這段未完成的蜜月旅行,他不會認為這是一場自我療癒,他只是覺得這是現在他可以做,而且應該做的事情。石頭也是一樣,他找到了帳本,發現學生們已經繳錢了,但課沒有辦法繼續上,所以他應該去把錢還給學生們。在某種層度上是一種尋找多過於療癒。所以我在寫作的時候,感受到比較多的也是在尋找,但說我在尋找什麼東西,一個出口?一種理解?或是一個答案嗎?其實我不知道。我覺得那個過程是這樣的感覺,做完了以後才會發現,原來這是一次屬於我自己的告別,我拍這部電影就像嘉欣踏上旅程一樣,就像石頭拿錢去還一樣,這些都是屬於他們自己的告別儀式,讓自己的心達到一種平靜。
其實劇本寫完了之後這就變成大家的東西了,我的副導看完劇本之後開始跟我說他如何面對他母親的過世,他與他母親之間的關係,我覺得讓我想要把它拍出來的一個原因,也是因為對於有類似經驗的人來說,這部電影會是療癒的、有力量的,他們可以從中找到一個媒介,讓他們願意述說自己的故事。一直到現在電影放映幾次過後,有許多觀眾告訴我他們透過這部電影找到一種宣洩、一個出口,他們覺得這個作品是誠實的,真正的講出他們的感受,這部電影沒有一個簡單的道理告訴你說
「這一切都會沒事的」,因為這沒有那麼容易,面對這樣的事情本來就是不容易的。我覺得是在那樣的過程裡面,我想要給予的同時,我收到的回饋更大,就像當許多人在我們的粉絲專業上講出自己的故事時,我非常感謝這件事情,因為許多人沒有地方可以述說自己的故事,沒有一個平台讓他們講述自己的思念,講述他們對於離開的人有多麼深切的愛。
我在這兩個主要演員的設定上面,看到很深刻的感情牽動,我想要知道導演有沒有把自己投射在哪一個角色身上?
其實自己寫的劇本每個角色都會有某個部分在裡面,當然弟弟這個角色會出現是因為,十年前我失去過我的哥哥,所以在構思這個未婚夫還有哪些家人時,理所當然出現了這個弟弟,因為我蠻能感受這個弟弟所經歷的,當然哥哥喜歡看漫畫這一點就自然出現,我與哥哥的關係就自然跑到他們兩個角色裡面了。
那麼在石頭身上呢?我們看到石頭試圖想要尋求宗教的慰藉,但卻沒有實質的幫助,導演有想要從這個角度批判一些事情嗎?
與其說是宗教還不如說是信仰,因為在我自己兩次的經驗中都發現,面對死亡、失去的時候,信仰是會自然出現在心中的疑問,因為我們不了解,我們不知道人死後去了哪裡,我們會開始產生不管是質疑或是相信,你會相信另一個世界存在,要不然死去的人都去了哪裡?所以這個東西是很自然出現的,我沒有要過於強調什麼樣的宗教信仰會比較有用、比較有幫助,因為電影到最後儘管這兩個人經歷過佛教、基督教的儀式,他們還是要找到自己告別的儀式。
在石頭的角色身上其實有比較多我當時的憤怒,那個當下你的身邊會有一群人給予關心,就像電影裡有一個人送石頭一本書,那是當時真的有人送過我的一本書,那本書在半年後我拿起來看,其實是有幫助的,但在那個當下我完全看不進那樣的東西,但我沒有真的對我的朋友們發怒,雖然沒有實質的行為但心中有同樣的憤怒。後來我在跟一些人聊到這些事情的時候,我才發現其實他們也有這樣的憤怒,但他們也沒有地方可以宣洩,但他們透過電影中石頭的一些行為,他們可以真正宣洩自己的憤怒。
在設計石頭與嘉欣這兩個角色的時候,我刻意想要兩個人用在類似的狀況下,用不同的方式面對。我跟他們形容這兩個人就像是在迷宮裡的兩隻小老鼠,一隻橫衝直撞,不去記路也不思考,撞到牆壁就回頭,所以他可能會一直撞來撞去。而另一隻小老鼠沿著牆壁慢慢走,牆壁到了路口要轉彎他就跟著轉彎,你說這兩隻老鼠誰會先走到出口,搞不好兩個都不會,也搞不好是同時。他們最後到的地方是一樣的,但走的方式非常不同,我那時候就這樣跟他們形容這兩個角色,所以在設定上我就把比較外放、衝撞、憤怒的情緒放在石頭身上,而比較壓抑、逞強的狀態放在嘉欣身上。其實這兩種狀態我都經歷過,我有比較逞強壓抑的狀態,也有憤怒,想要爆炸,想要亂揍人的時候。
在電影裡我們看到石頭與嘉欣都與身邊的人發生了一次性經驗,兩個片段其實是很不一樣的氛圍,一個是比較悲傷的,一個則是純屬發洩的感覺。你認為他們想要這麼做的心態是什麼呢?
之前有個人跟我聊到我才意識到這件事情,可能是因為他看了我寫關於〈挪威的森林〉那篇文章,他問我是不是受到書的影響,就是在死亡發生後渡邊不論是與直子的關係,或是玲子之間的關係,我才意識到這之間的關聯(笑)。而你們看到的這個本版應該是台北電影節上映的版本,後來在台灣要上映的版本我把嘉欣跟書豪上床的部份拿掉了,前面的擁抱、哭泣還留著,但後面發生的事情刪減地了。因為台北電影節播放的時候,其實挑戰了一些觀眾的道德觀念,當然也因為角色之間有身分上的問題,而這部電影的目的並不是要挑戰觀眾,所以當我發現有些觀眾對這個點過不去的時候,我就把這段抽掉了。
我覺得也是因為那個人跟我聊到這件事情,我才發現不論是日本文學,或是其他國外的著作也是,他們比較容易去承認死亡與性之間的關連,但這對台灣人來說是比較禁忌的。過去的文化中丈夫死去後女人是要立貞潔牌坊,要守寡一輩子的,我們是從這樣的文化傳統走過來,在這個部分台灣人比較不去面對之間的關聯,所以這一次我也想藉由這個電影做這樣的事情。
我後來才發現,在《九降風》的時候我就做過這樣的嘗試了,在《九降風》的雙碟版,有收錄一個大概15分鐘的刪減片段,就是張捷跟初家晴在阿彥過世後,兩個人某一天晚上在學校的操場聊天,他們聊天的內容好像都不是在說阿彥,但其實都在講他。之後他們就到了旅館,但在準備的過程中張捷飾演的小湯就沒辦法勃起,後來初家晴飾演的小芸就就崩潰了。那個時候還是把這段拿掉了,並不是因為什麼道德限制,而是整部電影在那裡出現那樣的橋段,就會跳掉了。
林嘉欣在電影裡自己出發去沖繩,完成他和未婚夫當初的約定,你自己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方式嗎?你覺得這是他真正面對自己的悲傷,還是另外一種逃避的方式呢?少年Pi裡面有一句話講得很好,「人生總是在面臨告別,卻來不及好好說再見」,導演自己認為我們該如何處理人生必須面對的課題,也就是生、離、死、別這些不可避免發生的事呢?
關於離別這件事情,它沒有那麼二分法,在面對的同時你就是在逃避,你在逃避的同時也是在面對他,在字眼上可能不大相同,但其實這兩件事情是同時在進行的。不管是嘉欣去沖繩的這個舉動,或是現實生活中我自己選擇去北海道的這個行為,這一定是一種逃避,我在逃避我所熟悉的環境,我在逃避身邊所有知道這件事情的人,我在逃避那些眼神,我在逃避我與我老婆在台北這個城市裡留下的太多回憶。但我離開這裡去的地方卻是一個我與妻子計畫好但沒成行的地方,你當然是在逃避,這逃避之中帶有一點點自虐,會帶著一種使命,你會覺得這是一個完成,你會覺得這是為了我們之間的一個承諾。如果你想要全然逃避,我大可以去拉斯維加斯,全世界有那麼多地方可以去,我為什麼要選一個看起來像在逃避,卻又像是在面對的地方呢?所以那些真的是同時在進行的事情,但是你不知道,因為你所有的情緒與情感在那個地方跟你說你現在只能這麼做。所以這個東西確實是每個人都不一樣,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的方式告別。
在事情發生後、寫劇本、完成劇本後到要拍攝成電影,不知道導演對於這個文本有什麼樣心態上的改變?
轉變很大阿(笑)。我覺得寫劇本的時候是最難的,一方面是因為只有我一個人,但後來有製片蔚然的加入,他幫我從比較客觀的角度來看這個劇本,看看是不是有哪些東西是沒有解釋清楚或是過於自溺的,可能我對某段戲很有感覺,但其他人不會理解之類的。因為在寫作的時候你很容易掉進自己的回憶,一旦掉進去你就很難出來,再加上我又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裡,你回過神來可能已經是半夜了。有些情緒是好的,有些回憶是美的,有些回憶是不舒服的,所以在寫的時候其實是很困難的。寫完到開始準備要拍的時候,就像我前面說的,收到了很多回饋,到要拍的時候其實緩和了許多。我覺得像是攝影師、石頭或是嘉欣,他們在某種程度好像是分擔了我的悲傷,他們把我的悲傷拿去放在自己身上,放在他們的角色上面,甚至拍到一半的時候石頭與嘉欣兩個人比我還了解這兩個角色,因為那就是他們了。在拍攝的時候其實是跳脫的,因為你必須要考慮當天要拍多少戲,要怎麼帶著演員們往前走,那反而是比較實際的,我也一次次地感受到所謂的平靜、不孤單的感覺。因為這個電影已經不再是我的東西了,一旦拍攝好了就是觀眾的東西了,重點就變成觀眾跟這部電影的互動,觀眾在電影中的感受,觀眾自己會產生什麼樣的東西,那些就已經不是在我掌控之內的事情了。其實是因為要宣傳這部電影我的故事才又被拿出來,我比較好奇的是當這部電影到了不同的國家,觀眾在不知道我的故事的前提下,他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,我比較希望看到這些反應。
導演為什麼會想要找石頭跟嘉欣這兩個演員演出這個作品呢?
當然是我喜歡也認同的演員我才會想要找他們來演,我在寫劇本的時候就想過這會是一個成人的故事,我不希望這之中有任何像是扮家家酒的感覺,就是我要找的是男人跟女人,而不是大男孩或是大女孩。從《五月之戀》的時候我就知道石頭會演戲,到後來認識五月天幫他們拍MV,一直跟石頭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,可能是因為頻率接近,所以當時《星空》就找他來演出老師。也因為這樣我這次想要找一個硬漢來演出,像是犀牛一樣的穩重,但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要爆發的感覺,所以一開始我就覺得石頭可以做到這件事情。而嘉欣其實也是在我寫作的時候就想到的人選,因為心敏這個角色其實沒有太多外放的戲,身為一個演員這並不是一個太好表現的角色,很多東西是需要靠眼神、微小的變化才能呈現的。我認為嘉欣如此內斂的一個演員,他用眼神帶出他的生命,我認為他可以完美詮釋這個角色。
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直覺,就是你想到這個演員你就覺得對的時候,你就會找他來演出。不過這背後還有一層原因是我自己的叛逆,不想做別人做過的事的那種直覺。或許是我認為我想到了一個別人沒有想過,而我又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把它做好的方式,就是一種沒有人做過但你知道會很好看的直覺,你跟演員一起把它做好之後你會很有成就感。所以這部電影上映之後,其實我認為大家不會在討論石頭會不會演戲,而是討論他是不是一個適合這部電影的演員,我認為大家會把石頭當做一個演員來看。
導演下一部電影想要拍什麼呢?
類型電影(笑)。其實我對於不同的類型電影非常有興趣,尤其是比較商業的類型電影是比較難做的。包括校園喜劇、純愛、懸疑都存在我的腦海裡,甚至我還有一個歌舞劇的想法,可能要先把它做成一個舞台劇,才有辦法搬上大銀幕,所以其實有很多不同的想法,就看哪一個想法先幸運地開始執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