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 Eliot
「我穿什麼並不重要。重要的是我作的夢,它們都是莉莉的夢……」
身而為人,若有什麼真的需要抱歉的,大概就是妥協世俗,背棄真正的自己。
當然,時至今日,做自己、愛自己,承認自己已非羞恥之事。我們忿忿不平,理直氣壯,甚而為之對抗鄉愿、捍護尊嚴,拆穿假藉眾神之口的妖言邪說更是鋼鐵鏗鏘。然而,在那表面上繽紛流麗,骨子裡食古不化,保守偽善的一九二〇年代呢?人權不彰,人性都還是埋在土裡腐爛,無法光合作用的籽。
靈魂裝錯了身體,就像口是心非,眼見不一定為憑的道理。這世界上不是什麼事都理所當然。富貴貧窮,快樂悲傷。比如愛,即使無求無償,也難免吞忍一絲盪漾的酸楚。欲望的,失落了,哪有不苦的?
真的只是誤打誤撞的遊戲一場嗎?
只有他清楚逼耗多大力氣,壓制多少衝動才勉強平撫內裡欲崩欲潰的驚濤。每每夜闌人靜,午夜夢迴之際,他才能解掉襯衫領口的鈕扣深深呼吸一口。但身在黑夜裡,星光微弱,又怎能看清他最想看見的自己內心的模樣?他沒有辭彙可以解釋,更無法以偽裝(男人)的姿態去表達真實(女人)的心靈。那既是違和,還是最荒謬的欺騙,對別人,與自己。
要不是妻子的畫筆像一把開鎖的鑰匙,囚在他心室裡的神秘女子或許永遠不見天日。妻子的一時興起,釋放了莉莉也突破了創作的瓶頸。丈夫是摯愛,莉莉無疑是她的繆思了。這境況,注定他倆必然的矛盾糾葛。他渴望莉莉,她拒絕不了莉莉。兩個人在需要與被需要之間拉扯,幾年幸福的婚姻尚未破碎,就已先心力交瘁。
遊戲一旦開始,便成了終究有所輸贏的賭局。差別在難說輸多少,贏多少罷了。
難道一切真的從來沒有徵兆嗎?後來的困窘,不能說他們咎由自取,卻也並非全然無辜。她總是說,自己好像他,親吻他就像在親吻自己。其實她早已透過他看見了、感應了莉莉。但他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啊,她連迷惘的機會也沒有。而他呢?沒有同類,他的纖細優雅只能熱烈地傾注在繪畫裡。那一幅幅重複的風景是啟蒙的記憶,當他執起畫筆,他的心從未有一刻離開莉莉。
他們在現世的縛綁下蒙蔽自己,背對自己,終於要不得不的軟弱下來。她了解他的快樂是什麼卻放不了手,而他又再也給不起她想要的。兩個人的無能為力苛苦著彼此,維持不了現狀(以為的圓滿)還將距離愈拉愈遠。她不恨莉莉,卻也不願失去丈夫。但她又何嘗不明白丈夫的靈魂是屬於莉莉的,除非無情,否則她如何能夠眼睜睜他向下消沉,不伸手拉一把反倒任其滅頂?
真正的愛讓人自然而然地堅強,不能誠實做自己的人必須學著勇敢。他們各自在意義與現實上努力追求,不一定要快樂卻一定不能一直哀傷下去。生命基本上就是賭博,賭夢想、賭自由也賭機會與運氣,押注再多,也不能輸掉自己。無論贏得什麼,沒有自我,都是一無所有。
從埃恩納.韋格納到莉莉.艾勒伯,他/她歷經的改變是由裡到外的驚心動魄。靈魂堅定的意志誓要掙回真正的軀體。而這一路上,頑抗迂腐偏見,自我認同的混亂,扭轉肉體性別造成的痛楚凌遲等等⋯⋯彷彿無止無盡的艱辛,幾度靡頹幾度奮起,不都只是為了對得起自己身而為人的意義。那些磨難折騰,其實,為的真的僅是如此而已。
《丹麥女孩》(The Danish Girl)在導演湯姆霍伯的鏡頭下,寂寞地蒼白著。以乾淨無垢,精緻瑰麗的場景調度支持人物心理層次上纏結的狼狽困頓,顯得勉強,偶而還有一點欲振乏力。當然,不難理解那是一貫的調性本色,然而或許更需考慮情感面與風格表現之間的互補協調性,或更加沁人心扉。還好,角色們細膩的情緒詮釋,畢竟賦予故事一絲該有的溫度。
電影腳本的改編,在人物意向設定與情感歸屬上已與實際相左。也許是簡化了一點,可能還美化了一些,但,那為了自己,為了生命價值奮力一搏的態度卻是不容置疑的決心。
人或多或少都需要認同來獲取存在感,可是,並不包括性別。性別不需要別人的認同,只需要自己的接納。我們都知道人性複雜,但它也不是宇宙銀河系裡什麼偉大的東西。一個人,只要自然地真誠地,不曲扭不藏飾,完整卻帶有一點瑕疵地在這個困難的世界裡活著,便已是最美好的事,最大的成就。
《丹麥女孩》(The Danish Girl)|2016 88
th 奧斯卡最佳男主角、女配角入圍
Tom Hooper|Eddie Redmayne|Alicia Vikander|Matthias Schoenaerts